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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5章 倏然葉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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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5章 倏然葉落

建康城四周諸山之間, 幕府山臨江而立,趙執率守軍在此立砦,高處可遙望江北敵寇動靜, 有其好處, 卻也是不留退路的選擇。到了此時,不論剩下多少兵力, 已是退無可退了。

中軍帳中正在籌劃最後的守江之策,有將士策馬到山腳,飛快趕到賬外,帶來一個震動全軍的消息:聽附近流散百姓說,就在半個時辰前,新皇和尚書令一起被敵寇射殺在廣莫城門外, 屍首被踩進了泥地裏。

大帳中一時寂靜, 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。岑敞不相信這個消息, 瞪著眼睛問那將士:“你說什麽?若是訛傳,此時就可以治你擾亂軍心之罪!”

那將士因疾行而面色發紅,卻並不慌亂, 喘勻了幾下:“此消息大半屬實, 附近流散百姓有人親眼看到城外的血跡。屬下得知消息後,親往探查, 卻發現自玄武湖南岸分路回城處已戒嚴,禁止生人接近。屬下覺事體重大, 先行趕回稟報, 若要再次核實, 請大人和各位將軍派遣人手隨我前往。”

這位將士趙執認得, 是他由神武衛中選出專司勘察的。

新皇和祖亮遇刺身亡。趙執眼皮重重一跳,有一種極度不好的預感。只是, 怎麽會是敵寇動的手?北灤大軍並未渡江,趙執嚴守南岸,若是有小股前鋒已過江潛伏,難道竟毫無痕跡,至今都未被察覺?兇手何以知道新皇和尚書令今日要出城?

真正的兇手也許另有其人……也許正在城中。此消息若是屬實,那麽城中此時恐怕早已天翻地覆了。

“大人?”

岑敞和兩位神武衛副統領一起看向趙執,等他拿主意。

趙執下令,立即派人回城入太初宮詢問消息,再派一隊精銳由來報信的將士所率,扮成流散百姓玄武湖至廣莫門一段查探。

下了兩道令,趙執另點了一隊精銳,要他們跟隨自己前往鐘山。他現在要去隱溪寺將慕容氏接到中軍來。若城中格局已變,祖亮死去,重華殿上,既倚重他抵禦拓跋氏,又將他視為掣肘的人恐怕不在少。

一聽聞趙執此刻要離開軍中,眾將都是一慌,紛紛出言表示反對。若是北岸大軍在此時渡江,大晛生死存亡就在此一戰了,這個時候趙執怎能離開中軍?

大帳之外的半山,凝目看去,北岸敵軍旌旗蔽日,陣勢延綿百裏,儼然已露出獠牙的猛獸。

趙執只說了一句話,眾將都楞住不再勸阻。京城之人只隱約知道元慶末年那樁驚天的案子,趙釴自盡,從前的趙府敗落,趙執被貶為庶民,昌祐年間才重入朝堂。幾乎無人知曉趙執的生母慕容氏還在世,並且隱居於鐘山的一處庵廟。趙執說此時局勢莫測,大軍壓境,恐母親有險,要去將母親接來,眾將才知曉。

“拓跋虎文隨時可能下令渡江攻城,短兵相接,只有死戰。我去接母親,一個時辰內必趕回,與爾等和眾將士同生共死。”

趙執留下這幾句話,令眾將嚴陣以待,帶著精銳往鐘山疾馳而去。他在馬上越發心神不寧,只盼隱溪寺到此時還保佑有往日安寧。

————

冬日的鐘山,林木肅殺。隱溪寺前的山路寂靜無聲,似是無人來過。

趙執帶人闖入寺中,卻發現寺內已空無一人。禪院及慕容氏的居室內打鬥的痕跡讓他心中一緊,靳三帶著跟隨的將士在禪寺內外翻找,並未發現人和血跡。

趙執下令抓緊在附近山林尋找,突然,一個女子從附近的竹林中跑出,“是趙大人麽?大人?”

那女子正是趙執安排在寺中的四名女護衛之一,她受了極重的傷,右手脫臼,看到趙執後立刻向他稟道:“大人,有人來寺中要抓走夫人,我等拼命護衛,我帶著夫人僥幸躲在此處,夫人受了傷。”

趕到兩人躲藏的密林時,慕容氏躺在一領草席之上,只有一息尚存了。

趙執慌亂地撲過去叫她:“母親!母親!”

受重傷的女護衛跟上前來,著急道:“大人,歹人來時,夫人被我們四個護住,打鬥中其餘三位姐妹攔住追兵,我帶著夫人逃出躲到了此處,夫人並未受傷。可不知為何,夫人卻像是有極重的內傷。”

慕容氏聽到趙執的聲音,忍著極大的疼痛睜開沈重的眼皮,“阿執?阿執,你來了,我是,我是中了毒。”她勉力開口說話,嘴角竟流出一縷血沫來。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

趙執心神大亂,此時已沒有心思追究兇手是誰。

“母親,母親!請你千萬挺住,我這就帶你回軍中找醫士,此地離幕府山,疾馳而行很快就到了。你……”

趙執緊緊握住慕容氏的手,看到血沫不斷從她口中溢出。

靳三看趙執心神已亂,急忙提醒他:“郎主,快將夫人抱到山下馬車內,此時救助夫人性命要緊,應盡快趕回軍中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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經他這一提醒,趙執才恢覆過來,抱起慕容氏走出竹林。

他一邊忍住慌亂,一邊卻還是忍不住問道:“母親,你是何時中了毒?又是何人會將用這毒藥加害於你?”

靳三又一次忍不住提醒趙執:“夫人此時毒性發作,說不了話。”

慕容氏躺在兒子懷中,臟腑之間感到撕裂般疼痛,渾身的力氣在劇痛之中漸漸散失,她突然有了大限將至的預感。可聽著趙執問起,她想撐起所有的力氣回答趙執。如若不然,她就此不能開口說話,此後趙執為了覆仇,必將不計代價,那是她不願見的。

“歹人來前,寺中姑子,給了我一碗茶,那茶中,茶中有……”

趙執將母親放進馬車內平躺,命人立刻駕車疾行。他和那名護衛的女子陪著坐在馬車之內,聽到慕容氏口中說是寺中姑子,怒氣猛地沖上心頭,怒火之中又有萬分自責。那些姑子已在寺中多年,他為何,為何竟沒能早些甄別出其中有人懷有如此歹心?

“大人,夫人此時不宜動氣。”

“再快一點!”

駕車的人由將士換成了靳三,馬車以從未有過的車速向幕府山疾行。

————

幕府山軍帳之內,隨軍的醫士早已等在榻前。趙執將慕容氏放下,他立刻切脈,翻看眼白舌苔,用銀針取了嘴角血沫放在銀碗中查看。不過片刻,醫士擡頭悲憫地向趙執稟道:“大人,老夫人毒已入肺腑,此毒乃是劇毒,此時已無藥可解……”

趙執從案旁“唰”地抽出沈淵劍,“你,你說什麽?”

他並未將劍身對準醫士,醫士卻著實被嚇了一跳,卻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回稟:“大人,夫人所中之毒乃是劇毒,入口無色無味,不易察覺,中毒之時立刻施救,尚可說有一線生機。此時毒性已入肺腑,夫人……已無生還的餘地。”

醫士生怕趙執突然狂怒,一劍將他刺死,說完話便雙膝跪下不敢動彈。

靳三從少時就跟從趙執,伴他多年,盡管他深知趙執的脾性斷不會遷怒無辜之人,但看趙執眼睛在瞬間變得血紅,神色如同雷暴將至,隨即想到,慕容氏已是趙執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了,想不到竟這樣……

靳三擋在醫士之前,轉身將醫士扶起,還是忍不住問道:“夫人所中的,當真無力回天了麽?”

醫士無奈地搖頭,“此時能做的,只有一件事,以水化開藥丸,給中毒之人服下,以減輕,減輕臨走之時心腹間的疼痛……”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

“這……”

“阿執,阿執……”

趙執將劍甩回劍鞘,猛地轉身握住慕容氏的手。“母親,這醫士只是隨軍,並非解毒行家,你萬要挺住,我這就派人到城中將李正請來。來人!持我令牌,立即快馬到城中將李正請來。”

靳三說道:“郎主,此時城中生變,城門緊閉……”再看趙執神色,他立即改了口,“屬下這就去請,想盡辦法也要將李神醫帶來。”靳三轉身出了帳。

“阿執,”躺在榻上的慕容氏緩緩擡起顫抖的手,要撫摸兒子的臉頰。

“母親,我在此。”趙執急忙蹲下,將臉移至她指尖。門前守著的眾將士見此情景,不忍再看,默默地走遠了。

“大夫說,說藥丸化水服下可止疼痛,我想服,服這藥丸,要不然就沒有力氣……沒有力氣,說話了。”

趙執絕不相信:“母親!不是的,你可聽說過李正?李秾從前體弱,常常生病,都是他在照顧,他的醫術是京城一流,我已著靳三去請他了,母親,請你務必挺住……”他說著話,卻再也說不下去,越來越多的血沫從慕容氏口中淌出,他伸出袖子抹去,卻怎能抹得完,“母親!”

已是瀕死之人,卻要遭受心腹之痛,血沫直流,如此慘狀……走回門外的巡防營副統領不忍再看裏間,他朝賬內醫士使了個眼色。醫士會意,走出賬外,默默用溫水化了藥丸,再硬著頭皮端到榻前。

“不!母親!不飲這藥丸,我陪你等李正。”大滴的淚從趙執眼中流到慕容氏指尖,燙得已快要失去知覺的她微微一縮。

“可是,可是母親此時很是……很是疼,疼得無法,跟你,說話……”

慕容氏不知哪來的力氣,竟緩緩地撐起身子,伸出手去想要端醫士手中的藥碗。醫士一時僵在原地,給也不是,不給也不是。

“不!母親!”

趙執伏在榻前大哭,慕容氏的手伸出了半寸,再無力氣,僵了片刻,在榻邊綿軟地垂了下來。趙執哭了一陣,擡起頭,醫士收到他眼中給的將令。醫士托起慕容氏,將碗底的一點溫水給她餵了下去,此後他行了個禮,走到了賬外候命。

“阿執……”

趙執重新將她的手握住,急切地看向她:“母親,告訴我,那寺中的姑子為何要害你?”他一時心頭大慟,恨不得時光回轉,“都怪我,這都怪我,竟不能甄別寺中有歹人,讓她們常年與母親同住……”

“傻孩子,怎會怪你,你已盡了為子之孝……”

醫士化在水中的藥丸果真像是起了效,慕容氏感覺身體的疼痛減輕了好些,重新攢回了些力氣。

她費力地擡起頭,想要把趙執看得更清楚一些,趙執急忙伸手托住她的頭。

“阿執,那寺中姑子,皆,皆不是歹人,此次,只不過受制於人……阿執,你勿要自責,母親也想勸你,日後勿要追責那姑子了……”

趙執血紅著眼,“不!怎能放過兇手!”

“是,是檀氏……”

“什麽?”趙執一驚。

慕容氏艱難地動了動,想撐起來。她雖久未入城,卻僥幸認出了來闖寺中的其中一人,正是為檀氏效力的好手。隱溪寺雖然偏僻,但也有百姓常來參拜,她住在寺中,並非不知世事。今晨鐘山曾有一陣紛亂,來此避亂的人群已足夠讓慕容氏猜到大致真相。新皇被刺,城中先皇血脈只有貴妃檀姒所出的二皇子,檀氏一旦掌權,第一件事便是要防止在城外帶兵的趙執生變。

“新皇被殺,城中掌權的,必定是檀氏,阿執,你想想是誰?派人來寺中抓我,是為了,為了讓你聽令……因為,你如今掌兵在外,可不受君命……那寺中的姑子受人所脅,混亂中給我下了毒,不過想求一條生路,真正的罪魁,是,是……”

種種亂象,前因後果,趙執在此時也突然明白了發生什麽。

“阿執,阿執……不必慟哭,母親一生,活到此處,又能在臨走時看看你,已是心滿意足了……我此時毒發,或許乃是天意,若是,被檀氏抓去,母親更不願,誰人以我為質,威脅於你……”

更多的血沫從慕容氏嘴角流出,那血沫已然轉成了粘稠的黑色,觸目驚心,趙執雙手不停地給她擦拭,卻怎麽也擦不完。

慕容氏竟像毫無知覺,看著趙執的眼神如看他初生時般慈愛,神色間浮起一絲奇異的光彩。“阿執,母親想告訴你……仇,尋仇不是最重要的事。天下紛亂,大軍壓境,你該做好你該做的事。造命者天,立命者人……”

她的聲音小下去,趙執猛地大喊:“母親!你再看看我!”

慕容氏無聲地張著口,臉上褪去了最後一絲光亮,趙執竟聽到了她最後的話,“勿要將己命……掌握於他人……”

山下,一匹快馬從遠處狂奔而至,停在轅門前。靳三飛快將一位郎中從馬上扶下來,幾乎是托著他快步往大帳方向趕去。

那郎中是靳三趕了十幾裏路,從城外西郊半脅迫半請求來的村醫。如今城門被前來勤王的三萬義興軍牢牢守住,任何人不得靠近,單憑一塊令牌定然無法將李正請來,何況……

靳三托著郎中大步走近大帳。盡管早已料到結果,但他心中還是忍不住一沈。帳中寂靜無聲。趙執靜跪在榻前,身後眾將靜默地跟著跪了一地,榻上之人,趙府從前的女主人,已去世多時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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